前陣子,我去了新同樂魚翅餐廳吃晚餐,一個人。
因為無法確認餐廳供應的魚翅是否來自瀕危鯊魚,近年來我已經非常少食用魚翅了,但請地球原諒我,這一餐,我準備了十八年。
高一下學期,我認識了這輩子第一個愛上的男生,當時其實也分不清友情愛情,就是天天膩在一起,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念書,不參雜性慾的純真情感。
他的家境很好,非常好,好到名列台灣五百大製造業,他跟父親兩個人住在忠孝SOGO黃金地段七十幾坪的房子裡,在那個還不流行豪宅的年代裡,直是令人欽羨。
我家雖不是甚麼窮苦人家,但和他們家比起來總是相對寒酸,我一直很小心,很小心的,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不要讓自己覺得,也不要讓他覺得我想要佔他家甚麼便宜。
小時候母親告誡過,人窮要窮的有骨氣,我一直謹遵教誨。
有一回晚上,我在他家跟他一起準備期末考,晚飯時間他父親回到家裡,熱情的要帶我們出去吃飯。我很彆扭,不想受還不起的恩惠而面有難色,但真要拒絕恐怕更尷尬,也就推拖拉的跟著出了門。
那是我第一次坐賓士車。
上車,繫安全帶,司機開車。我忽然發現,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該放在哪裡。
坐一般小轎車的時候,我的雙手會自然地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但賓士車座位很寬,如往常般縮著身體,雙手放在大腿上的話,感覺很小家子氣。
那麼,是不是該找個扶手呢?那台賓士有很寬的座位與很寬的原木扶手,一個高中生坐著,兩隻手放在扶手上,像坐太師椅一般,更是不倫不類。
在一陣煩惱與慌張中,我突然感到心頭一酸。
原來窮,會窮到連怎麼坐車都不懂。
當然我家也並不真的窮,手擺哪裡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對我青澀靦腆的十六歲心靈,當下是紮紮實實的震撼教育。
在車上,他們說要去「新同樂小廚」,我孤陋寡聞,熟稔的餐廳通常只有燒臘店,沒聽過這餐廳的名號,但聽到「小廚」,心下稍定,想來該是個平價親切的所在。
餐廳在地下室,進了大門,金碧輝煌,滿室的裝潢對我來說就像是在牆上貼滿了鈔票,我渾渾噩噩的坐定,任由他與他父親熱烈的討論點餐,整個用餐過程裡,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竭力表現得不過度的驚惶與慌張,腦袋裡轟轟然,僅僅記得大碗的排翅,象拔蚌桌邊料理,以及該是因為心理作用而覺得特別好吃的開陽白菜。
後來我才知道,「新同樂」是當時全國最貴的幾家餐廳之一,那一餐三個人的費用,恐怕就要好幾萬元。
之後的幾天,我不斷拼湊著那天晚上所看到與感受到的,漸漸的,我暗自下了一個決定:當我的人生走到有能力自己負擔的時候,我要一個人,再回到那家餐廳,仔細的咀嚼、回憶、並得到某種不服氣的自我完成。
高二下學期,我跟這個同學間的關係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之後十幾年只見過幾次面,現在更是完全斷了聯絡。輾轉得知,他的父親為了政商關係在生意上豪賭一場,不幸商人黑不過政客,搞得遍體麟傷,家道中落,頗是令人感慨。
而這幾年,我的經濟狀況慢慢有了一些空間,雖然過不起也不想奢侈度日,但打腫臉,硬是付這一餐也不算是太辛苦,過往跟自己的約定偶爾浮上心頭。
那天,不是甚麼特別的日子,正好有空,正好感性,只短短的躊躇,就訂了位,穿戴整齊,獨自的,隔了十八年再度走進已搬了家換了老闆的「新同樂」。
過程很平靜,沒有以為可能會有的澎湃,也不怎麼感傷,魚翅是魚翅,鮑魚是鮑魚,龍蝦是龍蝦,我在一個角落的位子很緩慢的吃,好像已經坐在那位子上很多很多年,像個平常日般的,許多事物在眼前身邊模糊的流動,時間感混亂的用完了快七千塊的一餐。
也確實是此生到目前為止吃過最貴的一餐。
我在東區街頭兀自走了一陣子才叫車回家,坐在車裡看街景刷過,也就是剛剛,我鄭重的,向一段藏在記憶遠處的,總遙遙惦記著的生命片段,覺得不該但依然不捨的,揮手道別。
我也有一段東區回憶,有點甜有點酸但又有點痛。
回覆刪除所以我沒有勇氣舊地重遊。
你還能回得去,其實挺羨慕你的。
竟然登陆成功了,废话太多,请无视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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