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糾葛如一夢

十年前，我遇見了一個男孩。

是一個專注工作的身影，他工作的時候嚴肅又認真，彷彿在面對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一樣；但一回頭，總是燦爛的笑開，眼睛瞇得像一條線。胖胖的臉頰、粗壯的手臂，渾身散發濃重的男性魅力。

從第一眼我就瞬間迷上他了，每一天，我都會到店裡看他上班幾個小時，順便處理些自己的工作，偶爾閒散的坐著。看他敏捷、活力十足的忙碌著，是我調劑工作與生活的良方。

我很熟悉他手臂肌肉的線條，他的語氣與聲調，他參差著少年白的雜亂捲髮，他側臉的弧線，他的垮褲、襯衫與四角內褲的褲頭。我知道他不是同性戀，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幾乎是優雅的，每天細細的品味著他的影像。

藉著店裡一些多嘴的女店員，他知道了我喜歡他。很意外的，他沒有對我保持距離，反而主動約了我跟他的朋友們一起去跳舞。

我當然去。

舞廳裡很吵雜，說話的時候臉會靠得很近，近到幾乎貼在一起，隱隱的，感受到他的體溫。我努力的控制著自己集中精神去聽他說的內容，但那其實都不重要，我只有迷茫的感覺。

後來，店裡的多嘴女店員們告訴我，他跟他們說：那一刻，他想吻我。

對我來說，這是一段無力抗拒、任憑擺佈的關係。他想約喝咖啡，我赴約，他想去郊外走走，我帶他上陽明山看流星雨，我陪他上班，陪他陪他的朋友，甚至陪他去中正紀念堂散步。

我太喜歡他，喜歡到一點點都不敢妄動逾矩，畢竟他不曾嘗試過跟同性交往，萬一我做了甚麼他不能接受的，不理我了怎麼辦？

好幾個月了，我連他的手也不敢碰。

二十出頭的異性戀男孩在愛情上是很辛苦的，他們每天要當女朋友的司機，總是被呼來喚去頤指氣使，微薄的薪水養活自己都有問題，還得天天請女友吃宵夜。青春無敵的女孩們男友換得勤，男孩們在愛情中遍體麟傷卻無人聞問。

他說，他從沒想過有人會像我一樣疼愛他，聽他發牢騷，在需要的時候陪伴他，偶爾讓他撒撒嬌，他耍孩子脾氣的時候也不生氣。

所以，他覺得他也喜歡我。

他老調的說，他想跟著我到天涯海角去，去四川，去尼泊爾，去到一個不用在乎家人跟社會壓力的地方過我們兩個人的幸福日子。

但我還是沒碰到他的手。

對一直是過異性戀男孩生活的他來說，最難過的關卡總是做愛這件事。他沒當過同性戀，想得很直接：他想被疼愛，所以他是像女生的角色，所以他得做零號，他辦不到，所以不能在一起。

我沒反對。

我太喜歡他，喜歡到我不敢挽留，喜歡到我不敢跟他說我們可以不要做一零，或者他願意的話我做零號也很好。

我像是個旁觀者般的看著一切發生又結束，我沒有種。

但他畢竟是喜歡我的，要我們像完全沒事般的假裝只是單純的朋友般相處，我們兩個人都做不到，壓力越來越大，終於有一天，他不再接我電話了。

我幾乎發狂，每天躺在床上喊著他的名字，憤怒的咒罵他的不負責任，他辜負我，他懦弱，竟然選擇逃走。常常刻意的經過他工作的地方但不敢讓他發現，不斷逃避現實的在腦海中編織我們再度相遇相戀的幻想，勉強的撐過兩個月，再打一通沒人接的電話，然後繼續只有獨自一人了解的痛苦。

半年後，我慣常的撥了只剩下提供我幻想動力功能的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輸了。

難以置信的，從我口中流出的是如同過往的溫柔語氣，問候他的近況，表達關心，講兩個笑話營造輕鬆的氣氛，再小心翼翼的提出見面的要求。

我太喜歡他，喜歡到無論他怎麼不該的對我，我都捨不得對他用稍重一點的語氣說話。

後來的六年，同樣的戲碼不斷重複上演，我們見面次數越來越頻繁，距離越來越近，壓力越來越大，他不接電話，他消失，我痛苦，他接電話，我們見面，我已經記不清這個輪迴有多少次了。

我還是沒有碰過他的手。

認識他的第六年底，我去當兵了，這時正是我們的關係輪迴到正好的時候。他擔心我放假回來沒人陪，每個我放假的週末他都會陪我去Gay Bar喝酒，也認識了不少我的朋友。

某個周六夜晚我們如常的一同去Bar，正在酒酣耳熱之際，有位朋友問他：「你到底是不是Gay呀？」我很自然的幫他回答：「他不是啦！」這時，他轉過頭問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我沒好氣的說：「那麼，你愛過哪個男人嗎？」他回答：「我愛你呀！我們一起去過那麼多地方，約會過那麼多次。你當兵我怕你孤單，每次放假都陪你，努力認識你的朋友，希望能打進你的生活圈。這樣還不夠證明我愛你嗎？」

然後，他吻了我。

是熱情如火的深吻，我失去意識，融化在他的懷抱裡。一切太美好，我完全不想做任何抵抗。

他說他想通了，他要跟我在一起。一整晚，我們的手都牽在一起，接受著許多朋友有情人終成眷屬等等的祝福，恍如夢境般美好，我活在人生的最高點上。

離開時，他沒來由的流淚，問他理由他也說不出。但我知道，這淚水來自於強大的心理衝突，他的問題其實從來沒有解決。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酒，明天酒醒，夢就會醒了。

我們約好了第二週一起看電影，在電影院，我鼓起勇氣牽他的手，他沒有抗拒，但也只是沒有抗拒。

一雙手有沒有情意很好辨認，飽含著愛情養分的雙手會傳來恰如其分的壓力，會摩娑著你的手，像是哄著，帶著一點點的調情，一點點的關心，會用很多種徵兆來告訴你：這雙手正牽著你。

沒有情意的手只是讓你牽著而已。

當晚我牽著的，是後者。我心底清澈明白，輪迴再度啟動，這些只是軌道上的輕微震動而已。

果然，他約了我解釋他還是做不到，他跨不過心中的藩籬，但是他還是會陪我過下周的聖誕節，然後他不接電話。

這回，更高的快樂果然帶來更深的悲傷。經過借著酒意的那晚，我早已無法像以前謹守分寸的那樣控制自己的愛意，奔流的感情嘎然而止，像是被個黑洞吸進去，我陷入只存在著悲傷的亞空間。再加上當時我剛開始服役，巨大的悲傷把我磨折成一個單純按照指令做事，僅僅能維持著軍中生活的行屍走肉。

這樣過了兩年，他像是憑空出現的又打了電話來，說是因為家中有親人過世的打擊讓他很長一段時間沒跟朋友連絡。這個理由當然不夠，但反正他的理由對我從來不需要夠。這時，他已經搬回家鄉，時間空間都不允許輪迴繼續，我們再沒機會靠近，輪迴終於結束。

我很猶疑的面對跟他的關係，友達以上，戀人未滿，不管哪一邊都再也回不去了。

去年，他結婚了。

前陣子經過他的家鄉，約了他見面，在我面前，這個好強的大男孩再次哭了出來。

他哭著說，他結婚只是因為母親要他結，婚姻生活並不順遂，結婚第五天就想要離婚了。現在他無意義的承受著母親、家族跟婚姻、工作的壓力，孤單又不快樂。他想念以前至少有我可以依靠，可以撒嬌。

看著他哭，我的心裡百感交集，但我沒甚麼可說。

都走到這裡了，還能怎麼樣呢？

我可以想見他們的孩子會出生，婚姻至少會再持續一段時間。之後或許離婚或許不，或許也就這樣下去。

但這一切都跟我不會再有關係了。

走一段十年糾葛，埋葬種種回憶，痛苦的、甜蜜的美麗與悔恨，不甘願的只會風化。

正是蒼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