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4日 星期五

《在地圖結束的地方》:不媚俗不刻板地說伊斯蘭激進份子的故事

《在地圖結束的地方》(Timbuktu)是一部2014年上映,由法國與茅利塔尼亞合拍的電影,得到當年度法國凱薩獎包括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在內的7項大獎,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片並拿到普世評審團獎,也得到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的提名。

電影的背景設定在西非國家馬利共和國中部的廷巴克圖,為了向讀者勾勒出電影呈現的氛圍,讓我們先介紹一下這個陌生的地名。

馬利共和國是西非的一個內陸國家,國土面積是台灣的34倍,人口卻只有台灣的6成,官方語言是法語,官方文字為法語和班巴拉語,但事實上境內有許多民族語言通用,識字率大約只有三分之一。人均GDP631美元,台灣的GDP是這個數字的34倍,平均壽命更是只有45歲。

光看數字就粗可了解這個國家的困頓,與許多其他西非國家類似的,這個有一半國土是沙漠的國家,自1960年從法國的殖民中獨立之後,就不斷地落入獨裁者手中,一直到1992年才擁有了自己的第一次民主選舉,但很不幸的,2012年的武裝叛亂又讓它陷入戰火。這部電影就是以飽受伊斯蘭激進份子、反政府武裝以及分離主義者蹂躪下的馬利共和國為舞台。

而廷巴克圖是馬利共和國領土中央的城市,人口只有五萬人,但它在歷史上曾經散發過傲人的光彩。在歐洲勢力侵入西非之前,廷巴克圖由於身處陸運要衝而成為西非的文化重鎮,商業、教育、文化興盛,曾經在這一座城市中就存有120座圖書館。過去有句諺語說:「鹽來自北方,黃金來自南方,安拉的教導和智慧的寶藏來自廷巴克圖。」可見廷巴克圖過往的地位。

但自從歐洲人踏上西非的土地開始,海運的重要性漸漸凌駕陸運,廷巴克圖的發展也快速衰退,現在只是一座貧窮的觀光小城而已。2012年,從北方南下的伊斯蘭激進份子實質控制了廷巴克圖,他們帶來的新律法與當地既有的傳統習俗和宗教信仰間產生了衝突。

電影中分散地用許多不同角度描述衝突的發生,一位賣魚的婦女在荷槍實彈的士兵面前大聲抗議女性必須戴上手套的新規定,表示這會使得她無法謀生;男性的褲裝被規定必須露出腳踝,年老的男子只好在大街上脫下外褲以符合要求;士兵們在夜晚的城鎮裡默默搜索唱歌奏樂的鎮民,原來快樂吟唱的女孩被判在廣場上受鞭刑,她忍著痛楚一面受刑,一面仍倔強的放聲歌唱,令人動容。

導演特別用了三個片段來表現「禁止足球」這件事,一方面士兵們在街道上追查一顆足球的主人是誰,被問到的人忙不迭地否認,另一方面士兵們卻私下興奮地討論法國的足球明星席丹,顯見對足球其實充滿熱情,最後再用一段沒有足球的足球比賽作結。攻擊的、防守的、射門的、守門的、傳球的、抄球的、甚至還有裁判,在沒有足球的足球比賽裡卑微地靠想像互相取暖,呈現出人類需求永遠無法真正被暴力壓抑的本質。

甚至,導演安排了地方上的宗教領袖,以近乎平鋪直敘的方式教諭這些伊斯蘭激進份子領袖,質疑他們擁護的律法與伊斯蘭教義不合之處。

在電影的後半段,導演將兩大一小的家庭從眾多故事線中拉了出來,用男人的誤殺鄰里、女人的犧牲共死,以及女兒失依的命運為電影畫下了一個悲劇性的結尾。

當然,這部電影中第一個被看見的主題,是伊斯蘭激進份子強將自身信奉的價值與律法,用暴力加於鎮民身上的行為。鎮民的生活習慣與民俗,是依據真實的需求和歷史脈絡自然發展出來的。伊斯蘭激進份子無視當地的真實需要,強迫推銷自以為的正義,不但無助於聖戰目標的實現,更造成了悲劇的發生。

這是電影的主軸,也是所有影評或介紹這部電影的文章共同的主張,但是,如果只從這個角度看這部電影,未免過於膚淺,也小看了導演的視野。

要偷懶地把這些伊斯蘭激進份子都描寫成冷血無理的惡魔黨很簡單,但這麼做就流於媚俗又刻板。事實上,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加入聖戰就算不是為了理想,也是迫於生活,沒有人是因為單純想要作惡而為之的。

激進份子頭目喜歡上有夫之婦,大獻殷勤之際被冷眼拒絕,雖然離開後為了發洩怨氣掃射草叢,但在當下也只得以禮相待;受命搜索黑夜中歌聲出處的士兵,在找到歌聲源頭後回報上級時,刻意地提到歌曲內容終究是為了讚頌安拉;誤殺鄰里的男人被關在牢裡的時候,哀求獄卒借電話讓他打給家人,獄卒也沒有二話大方出借。

在整部電影中,除了依律法判決的鞭刑與槍決之外,沒有任何的暴力行為,士兵沒有一天到晚拿槍指著鎮民,沒有惡毒的謾罵或威脅,沒有掠奪也沒有壓榨,他們的確是用武力實質控制了這座城市,但並沒有甚麼虐待與剝削鎮民的意圖。

在表演上,只是聽命行事的士兵們在傳達禁制規定時,神情總是猶豫虛弱的,甚至有時看起來像是打個商量;激進份子頭目們在規定被質疑時,也常出現彷彿經歷內心掙扎般的大段沉默,即使最後這些律法終究還是被維持了,但可以看出其中更可能的原因,是政治性的不得不為。

揚棄了過於單純的善惡二元,才能貼近更為複雜的現實世界,並直指問題的核心,也就是「宗教成為政治的工具」這個主題。


當在地的宗教領袖直白地質疑新律法與伊斯蘭教義扞格之處,激進份子的首領並沒有回嘴,他的沉默不是因為他在思考宗教大哉問,他很清楚真正的教義為何。他的沉默是真實的反省─即使是個無法改過的反省,而這才是悲劇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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