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常常會質疑音樂評審「你本來就喜歡這種曲風,當然只會給他高分啊!」或是「你以前就說過你特別喜歡某某歌手,這樣怎麼會公平?」
第一次做音樂獎項評審的時候,我也深為這樣的顧慮所苦,深怕自己對於某位歌手或某種曲風的偏好,影響了自己評分的公正性。可是,天下曲風這麼多,以這次流行金曲的參賽作品為例,隨便算就有電音、嘻哈、搖滾、雷鬼、民謠、爵士、原民古調等等數不完的曲風形式,這些曲風之間要如何才能比出高下,才算公平呢?
事實上,任何一個大量聽音樂的人,都會很自然地產生對於某種曲風的偏好,人類的腦部對於大量資訊會主動做出分類與價值排序,這是本能與不可逆的。日常生活中常常聽到「我每種音樂都聽喔!各種曲風都喜歡!」這樣的回答,那通常都是出自音樂聽得還不多的朋友口中。愛聽音樂的人雖然通常不會只專注於一種曲風,但必然會大致顯示出某些偏好。以我自己為例,我喜歡音樂劇、喜歡放克節奏、喜歡節奏性強的編曲與畫面風格強烈的旋律。
評審的偏好除了音樂風格之外,也很容易受評審自身的音樂經驗影響,例如樂手出身的評審對器樂編曲與演奏水準會特別要求,有錄音工程專長的評審對混音與收音成果相當在意,製作人出身的評審重視專輯概念的設定與執行,歌手出身的評審當然更可能在人聲表現與音樂間的關係上比較嚴格。
這種種評審間的偏好差異是真實存在的,也非常合理。如果刻意要求一位評審把這些偏好通通丟掉,他反而會失去賴以評判的標準,產出的結果不但達不到公平的目的,更會喪失內部的邏輯性。
因此,只要不是極端到「我討厭嘻哈,只要嘻哈專輯我都一定打低分」這種程度的評審,憑藉著對音樂的偏好評分是沒有問題的。
更甚之,如前文所述,當評判已經進入最後幾名排序的階段時,各張專輯的製作水準在所有方面通常已經很難分出明顯的高下,若不任由音樂偏好帶領自己進行評分,幾乎是不可能產出最後結果的。所以,一個音樂獎項是不是真的能公平,只要沒有賄賂關說、人情壓力等黑暗力量的影響,評審們不需要為自己的偏好負責。而真正影響公平的關鍵,是在於評審團總召邀請了「誰」當評審。
與評審們不須為自己的偏好負責不同,總召不能單憑自身的偏好邀請評審。一位搖滾樂團出身的評審不可以只請搖滾掛的音樂人當評審;樂手出身的評審也不能覺得只有實際玩過音樂的人才有資格評,而讓廣播DJ在評審名單中全數缺席。比起評審的個人偏好,總召邀請評審時的組成,才是決定評審結果走向的決定性因素。一位稱職的總召應該要讓具有各種不同背景與專業能力的評審適當分布在評審名單中,才能維持音樂獎項的公正性。(註:台灣金曲獎的評審邀請模式是由文化部決定評審與總召人選, 所以平衡評審背景與公正性的責任在文化部身上。)
今年流行類金曲獎揭曉之後,你也可以試著觀察一下決選的評審名單,看看評審的背景分布與評選結果之間,能不能看出某種一致性呢?
第八名:徐向立《有心人士》
徐向立到40歲才發行自己的第一張專輯,在此之前從事歌唱指導與心靈導師,也參與樂團演出。他最早被注意到時是因為軒尼詩的廣告曲〈我願相信〉,那是一首高亢激昂的作品,如同張雨生、東方快車、楊培安過去的廣告曲一般。但專輯中的音樂性格與演唱表現,卻與廣告曲給人的印象大異其趣。
我是一個非常重視人聲演唱表現的人,我認為歌曲的目的與價值,是在表達或傳遞情感,擁有足夠詮釋能力的人聲,是身為一位稱職演唱者的基本門檻。而這也是我給予徐向立的這張專輯如此高評價的原因。
在整張專輯中,徐向立至少表現出了四種以上完全不同的演唱方式,其彼此間相異程度之高,使人幾乎難以辨識出是由同一人演唱的。開場曲〈緊緊相依相偎著〉是中性的,真假音頻繁互換的歌曲;第二首〈親愛的自己〉中,他把共鳴點從鼻腔向下移,改為用較厚實的喉音塑造充滿希望的氛圍;〈My Little Fairy〉有音樂劇式的唇齒音、咬字與發音方式;到〈搖滾吧雜魚們〉竟又突然變成金屬腔,整張專輯幾乎在做演唱技巧示範,令人目不暇給。
雖然使用了這麼多風格強烈的歌唱技巧,專輯中旋律與編曲的強度也依然足夠撐起人聲表現,不至於給人單純擺弄演唱技巧的感覺。在專輯概念方面,搭配徐向立心靈導師的經歷,用人內在自省的各個面向把十首歌串起來,也很成功地避免了曲風與唱法的多元可能將專輯概念切割得破碎的問題,是很聰明的作法。
第七名:陳建瑋《古倫美亞》
古倫美亞唱片成立於1929年,是第一家發行黑膠唱片的台語流行樂唱片公司,光是列出他們發行過的〈望春風〉、〈月夜愁〉、〈雨夜花〉、〈四季紅〉等歌曲,就可以想見古倫美亞唱片在台語流行音樂的歷史上占有多麼重要的地位。
陳建瑋將專輯取名為《古倫美亞》,一方面是向這家唱片公司對台語流行歌曲曾有過的貢獻致敬,另一方面他也將古倫美亞唱片類比為1960至1970年代大力推動美國黑人流行音樂的摩城(Motown)唱片,藉此記誌一段台語流行音樂發展史。整張專輯中致敬意味處處可見,直接翻新的開場曲〈勸世歌〉、取樣〈農村曲〉的〈透早就出門〉、取樣〈酒後的心聲〉的〈傷心的我 傷心的歌〉、取樣〈Big girls don't cry〉的〈水某〉。曲風上更是多元,Blues、R&B、Disco⋯⋯等等,色彩華麗繽紛。
可貴的是,這些取樣與曲風的選擇並非任意為之。陳建瑋在一張專輯中同時致敬了台語流行樂與西洋流行樂,用心良苦,專輯中不斷挑戰台語流行樂突破傳統框架制約的各種可能性。專輯後段有幾首較為私人的作品,與整體專輯概念有些距離,但瑕不掩瑜。專輯最後再以受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談黑人人權運動的〈Blackbird〉所啟發的〈黑鳥〉作結,將專輯概念拉回台語流行樂復興的大方向上。
台語流行樂市場受限,在音樂發展上一向很辛苦,相對於站在既有台語流行樂文化上慢慢向前推進的翁立友等人,陳建瑋跨步跨得更前面。他更像是當年的伍佰,站在完全不同的音樂可能性上,將台語流行樂拉進一個全新的世界,尤其這才不過是他的第二張專輯,未來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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