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生:心底的中國
作詞:張雨生
作曲:張雨生
作詞:張雨生
作曲:張雨生
我沒有走過父親走過的長路
他的年少是幾番滄桑 幾番血淚
我沒有看過父親看過的國土
他的鄉愁是浩盪之江 滾滾之水
我只能偷偷瞄著父親的眼眸
感覺他眼光最深層處的浮雲蒼狗我沒有留下父親留下的瘡疤
他的傷痕是不敢思憶 不堪回首
我沒有經歷父親經歷的掙扎
他的割捨是午夜夢迴 茫然失落
我只有悄悄等著父親的動容
感覺他神色最恍惚間的愛恨交錯什麼叫中國 我曾經沒有把握
如今我才知道 她在我胸口跳動
什麼叫中國 我現在真有把握
是父親畢生守候 我與生俱來的光榮
我是外省第二代。
我的父親來自熱河省赤峰縣,這是一個已然成為歷史的地名,現在不管喜不喜歡,它都已經叫做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了。
以前我們家在赤峰算是大戶人家,父親是三代單傳的公子哥。他說過幾次年輕時上山打獵著玩,傍晚到山腳下的客棧切幾塊牛肉,來兩斤白乾,在留存清末遺風的民國初年,如武俠小說般愜意的生活。
可是共產黨的軍隊要來了,眼看家就要被抄,祖父幫父親備好行李,只是跟家裡的唯一薪火說了一句:「走吧!」
那個時代裡,共產黨的軍隊來就是共產黨抄,國民黨的軍隊來就是國民黨抄,沒有差別的,平民百姓哪裡有選擇申訴抗議的權利,我父親帶著隨身行李,二十出頭歲,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離開了家。
那是一段難以形容的漫長曲折旅程。他離開家,在往北京投靠友人的途中被抓住,軟禁在一處民房裡,幸賴不期而遇的學校老師說項,逃了出來。到了北京,還是茫茫不知人生方向,也沒有謀生技能,就如同大時代裡的許多其他年輕人一樣,為了生存加入了國民黨的軍隊。
隨著軍隊,他從北京北上大興安嶺,再輾轉南下幾千公里,來到了這個在家鄉未曾有人聽過的遙遠小島,台灣。
父親不愛談他年輕時的這些那些,對我來說,留下的印象只是家裡總有的京劇與相聲的聲音,父親愛吃的幾樣北方食物,以及故舊來訪時難以辨認的鄉音而已。
台灣,從來就不是他的目的地,卻沒想到一落腳就六十年。
1989年,兩岸正式透過香港通郵,當時我十二歲、我哥哥十八歲,也是那一年,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上面還有另一個大哥。
傳統大北方習俗成家得早,父親當年才二十歲左右,就已經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有了一個老婆一個孩子。離家之後幾十年杳無音訊,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從來也沒敢跟我們提。
我一夜之間多了一個大我三十幾歲的大哥,三個年紀比我大的姪子,與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侄孫女。
對這一切,我小的時候理解很淺。赤峰離台北光是直線距離就有兩千公里,我在板橋出生,台北市長大,那些大江大海只在課本裡見過。黃山的巍峨對我來說跟黃石公園也沒有太大差別,對遙遠赤峰的那許多親戚,也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他們存在而已。
長大後離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與朋友圈,這些孩提時的記憶漸漸淡去,我就是一個標準台北小孩,遙遠大陸上的一切跟我再沒有了關係。
2000年前後,我第一次陪父母回赤峰,終於見到了包括親大哥在內的這許多親戚。面對一個大自己三十幾歲,從未謀面的哥哥,感受是曖昧難明的,我們沒有任何共同的生命經驗,理當像是陌生人一樣。在初見面的那段時間,也的確是有些尷尬,找話題硬聊著。
但就在幾天之間,相處的感覺漸漸在變化,像是彼此身體中那些相似的部分,自發性地走在了一起,那些難以言說的共同點不斷發酵,眼前這個人該是並不熟悉,但你又那麼的確定他跟其他人就是不同。
可以說是被社會制約了、規範了,也可以簡單的把這些歸為「血緣」。很浪漫的,是吧?無論到底是甚麼,這些牽繫是真實存在的,有血有肉的。
父親過世後,我再次去了赤峰探望大哥與親戚們,或許是些許悲傷情緒推波助瀾,打從飛機落地開始,一切感官感受幾乎將我的腦袋炸開。親戚們說話的聲調,忙不迭的勸酒挟菜,那些質樸又豪爽,玉米餅與麻辣燙,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人群,這卻正是我童年時身旁的空氣,是鄉愁啊!
我忽然發現,我現在生活的環境相較於小時候家裡的氣息已經有多麼的不同,那像是初戀情人身上的香水味,不提起不會察覺,一旦再聞到,就提醒了你一切曾經那麼真實,又那麼再難追回。
那父親的鄉愁呢?是不是已經藏在記憶中太深,形貌模糊了呢?還是隨著時間越久,思念反而越深呢?畢竟過了幾十年,即使舊地重遊,也是桑田滄海,故人已去了啊。
我霎時間懂了甚麼是「故鄉」,甚麼是血液裡傳承下來的那些文化與情感。我想起父親的長途跋涉、殘忍別離;想起不敢開口問的,我那此生再無聚首之日,早已過世的祖父母;還有這對隔海惶惶相思幾十年的父子。
四千里、六十年,中間多少悲歡,多少撼動人心的血與淚,殷切盼望與終生悔恨,隨著我父親這一代的凋零入土。
父親過世前,我們問他,未來要不要將他的骨灰帶回赤峰,帶回到家鄉去?父親拒絕了,他說:「我的家早就在這,根也已經在這了,還送我回去做甚麼?」
我不知道父親說這話是瀟灑、是糾結、是超脫還是遺憾,但他最終總算是將這一路漂泊落在了南港的半山腰,安在這座他不期而遇的小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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